柯岩之灵
发布日期:2005-06-08 11:52
浏览次数:
字体:[
大
中
小 ]
6月19日,文学界又一位世纪老人去世了。
作家一生积累的学识、智慧往往与痛苦、遗憾成正比。而柯灵先生是一位阅尽世事的温厚长者,到了晚年,他不仅没有一点偏执,反而更加通达了。安贫而乐道,风趣而至诚;无怨无悔,无欲无求;人们走近他的距离最短。
柯灵先生长我21岁,是我的前辈。我在半个世纪以前就读过他的文章了。小时候,一篇《苏州寻梦记》使我过目难忘。柯灵先生在那篇文章里记叙的是他陪同实为婶娘的母亲回苏州,在沾衣微雨中寻找母亲早年失去的一个梦。老人家少小离乡,赶往远在北国的潼关,去践一个婚约,在那陌生的地方,等待她的是一个病在垂危的男子(也就是柯灵先生的叔父)。新婚一月即成新寡,“受尽风浪”。“维系她一线生机的除却生命的执着”,也就是柯灵这个过继来的儿子了。柯灵先生在抗战前夕陪同母亲回到悠悠50年后的姑苏,母亲竟把闺中女友找到了,虽然俱已两鬓飞霜,相对唏嘘……柯灵先生怀着深沉的爱和同情,细细地叙说着飘过了无边苦海的母亲的奇遇,感人至深。我因为较早投入电影剧作,和柯灵先生相识也有些年数了。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,总也没能从容地侍立在他面前聆听教诲。见面时只是相向颌首一笑,他的笑容总是很亲切的。那时,我们近在咫尺而相距千里。在以往很长一段岁月里,知识分子屡屡因言获罪,落马的人中不少前辈都是他的老友,言多必失,使得他对任何人都保持着沉默寡言的态度,这是很可以理解的。久而久之,成了习惯。或许,他压根儿就不善言词 。我在60年代初曾经在柯灵先生的故乡绍兴种过一年水稻。发现绍兴是个人文荟萃的地方,且文风犀利、幽默风趣。即使舟子、 纤夫,个个都能给你讲出比航程还要长的笑话,使你一路轻快。我们从徐文长先生、鲁迅先生和柯灵先生的作品里完全可以感受到会稽的民风。柯桥镇有一块柯岩,被当地人奉为灵石。每每途经柯桥镇,我都会联想到柯灵先生的笔名,它的出处也许就在于此。
1991年秋天,我有幸和柯灵先生同在杭州灵隐“创作之家”写作,一日三餐与先生同席。中秋夜,我、柯灵先生和夫人、冯牧先生围坐在丹桂树下,饮龙井,尝月饼,才发现柯灵先生既风趣而又健谈。这一发现,使我大吃一惊。他十分敏捷地觉察到我的惊异,他说:“我本来是很活泼的,以前是装聋作哑,现在是真的聋了,人显得沉闷、呆板。听不见别人的声音,当然木讷。也曾配过几个助听器,有的声如雷霆,有的又弱如游丝,时断时续,只好搁置不用。最近有一位朋友从香港又给我带来一个助听器,声音适中,调节方便,所以我又显得活泼了。”接着他向我们说了一连串关于耳聋的笑话。“朋友想来看我,很难。打电话来,如果我独自在家,根本就听不见铃声。访客登门,对不起,敲破门我也不知道。”我插话说:“哪天我给您设计一个装置,有人一按门铃您就可以看到闪光。”“你早说就好了,现在已经不需要了。那时有人来找我,惟一的办法是先给我写信,约好某日某时到舍下来,我届时在门前恭候。有一次,我如约端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前,一边看书,一边候客。左等也不来,右等也不来,我以为来人因故爽约,只好回房重新关上门。后来才知道,客人来过了,从我身边走过,登堂入室,不见人,又从我身边离去,因为他不认识我,这真可以叫做失之交臂!……”说得在座的作家和工作人员们好一阵笑。9点多钟的时候,我们首先请柯灵先生和夫人回房休息,冯牧先生和我舍不得那桂花的浓香,又相对闲话了很久,几乎谈的全是柯灵。他对柯灵的文字特别欣赏,他说:“柯灵的文字功夫真是了不起!现在许多年轻人自以为自己很先锋,在革新母语,创造文本,实际上他们是在糟践母语,评论界不仅不批评,反而闭着眼睛吹捧,遗害无穷。有些老作家说起话来冗长而嗦,写文章尤其如此,写出来的文章简直是词藻的堆砌。杜甫在五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感叹过‘白发吟望苦低垂’,恐怕80岁的柯灵都不会有这种感觉。惟有柯灵,惟有柯灵,不仅才思敏捷,而且越老越精练、越隽永。依然是‘清水出芙蓉’!可惜,他毕竟80岁了!在郁闷不解中浪掷了多少年华啊!他计划中的《百年上海》能竣工吗?”说到这儿,他停住了,我也没有接他的话茬儿,冷场了好一阵。蟋蟀的鸣声此起彼伏,在不知不觉中,我们面前的小石桌上落了满满一层金黄色的桂花,夜真的很深了……这时,我们才踏着树阴下细碎的月光互相道了晚安。
(载《越文化研究通信》2000年8月10日3版)
责任编辑 李能成
信息来源:中国绍兴政府门户网站